一、布施
【原文】
庞居士以家财沉海,人谓奚不布施?士云:“吾多劫为布施所累,故沉之耳!”
愚人籍口,遂秘吝不施。不知庞居士为布施住相者解缚也。非以布施为不可也。
万行有般若以为导,三轮空寂,虽终日施,奚病焉?
又凡夫胶着于布施,沉海之举,是并其布施而布施之也。是名大施,是名真施,是名无上施。安得谓居士不施?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54篇
【白话文】
庞居士将家财尽沉到海底这件事(却引发了不小的震动),有人议论说:“为什么不将这些家财用来布施呢?”庞居士说:“我多生多劫以来,就是受布施所累,所以我就把它沉海了。”
有些愚人当听了“受布施所累”的话,于是便籍口吝啬不施了。其实他不明白庞居士此举是为那些住相布施者解缚的,并不是说不可以布施了。
六度万行,都必须以般若为导向,若能三轮体空的话,即使天天在行布施,也是不会妨碍的。
又,凡夫往往遇事胶着,在行布施上也同样如此。庞居士将家财沉海这件事,实质上是将布施之心也一起布施掉了。这就是大施,是真施,更是无上施。怎能说庞居士不行布施呢?
注:庞居士,唐朝衡阳人。名蕴,字道玄。世本儒业,少悟尘劳,志求真谛,以舟载珍槖(tuo)数万,沉入湘流,举家修行。
二、弃舍所长
【原文】
凡人资性所长,必着之不能舍。如长于诗文者、长于政事者、长于货殖者、长于战阵者,乃至长于书者、画者、琴者、棋者,皆弊精竭神、殚智尽巧以从事。而多有钩深穷玄、成一家之名,以垂世不朽。
若能弃舍不用,转此一回精神智巧抵在般若上,何患道业之无成乎?而茫茫古今,千百人中未见一二矣!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56篇
【白话文】
凡是对自己资质、生性所专长的人,必定执着它而不能弃舍。如专长于诗文的、专长于政事管理工作的、专长于经商的、专长于军事方面的,乃至专长于书、画、琴、棋的,他们无不为此而殚精竭虑、用尽心计去钻研、从事这些专长,因而也出现了众多有钩深穷玄、成名成家、垂世不朽的专家。
他们若能将这些(专长)弃舍不用,而将这一种智巧的精神,转过来用在般若上面,还怕道业无成吗?可惜,(很不容易做到),在茫茫古今、千百人中,却未见有一、二人能这样啊!
三、执着
【原文】
人恒病执着,然亦不可概论。良由学以好成,好之极,名“着”。
羿着射,辽着丸,连着棋;与夫着奕者,至屏、帐、垣、牖皆森然黑白成势;着书者,至山中木石尽黑;学画马者,至马现于床榻前。夫然后以其艺鸣天下而声后世,何独以学道而疑之?
是故,参禅人至于茶不知茶,饭不知饭,行不知行,坐不知坐,发篋(qie)而忘扃(jiong),出厕而忘衣。念佛人至于开目闭目而观在前,摄心散心而念恒一,不举自举,不疑自疑,皆着也。良由情极志专,功深力到,不知不觉,忽入三昧;亦由钻燧者,钻之不已而发焰;炼铁者,炼之不已而成刚也。
所恶于“着”者,谓其不知万法皆幻,而希果之心急;不知一切唯识,而取相之意深。是则为所障耳。概虑其着,而悠悠荡荡,如水浸石,穷历年劫,何益之有?是故执滞之着不可有,执持之着不可无。
——《竹窗二笔》第16篇
【白话文】
人们常常以“执着”为不好,(似乎“执着”便是修学中的一种通病),然而也不可以一概而论。因为无论学习什么,都是对所学的必须爱好它,才能有所成就;若把这种爱好达到极点了,一般就名之为“执着”。
(先从世间法来说):如古代神话中的后羿执着于射箭。春秋时楚国勇士熊宜僚执着于弄丸(又名“跳丸”是古代民间技艺。两手玩弄好多个弹丸,上下抛接,不使落地。)春秋时的成连执着于抚琴。还有些执着于下围棋的人,甚至连屏帐墙窗,在他的心目中都好像是黑白对阵的棋势。执着于书法的人,连山中的木石,也都成为他心目中一行行、一点点的黑字。执着于画马的人,即便躺在床榻上,也常见到有马出现在他面前。正因为这样,所以他们的技艺才能闻名于天下,而流传于后世。
(对于世间技艺,极度的“执着”,尚且有这些成就),为什么独独对于学道人的“执着”反要生疑呢?!因此(在修学出世万法方面)常可以见到:参禅人在用功时,喝茶不知是茶,吃饭不知是饭,走路不知在走路,坐着也不知是坐着,甚至打开箱子忘了上锁,走出厕所却忘了穿衣。又如念佛人在凝神作观用功时,无论开目、闭目,都能见到正报、依报的相好庄严现前;无论在摄心、散心时,一句佛号执持而恒一,不举念而自念,与参禅人的不起疑而自疑一样都已达到“着”的境界了。
正由于能这样专心一至,功夫到家了,便不知不觉地忽然进入三昧境界,就好比钻木取火,只要不间断地钻下去,终能发出火焰来一样;又如炼铁,也只要不间断地炼,铁终将炼成钢材。
为什么有人以“执着”为不好?是因为他不知道“执着”的害,(不在“执着”的本身),是因为“执着”者不知万法都是虚幻的,而他希求成果的心太急;又不知一切都是唯识所现,而他取相分别的意思太深。因此,这些“执着”的心态,便成为修道中的障碍了。
但又如果怕患“执着”病,而一概抛弃“执着”的话,在修学求道方面采取一种终日悠悠荡荡的方式,(似乎是“不执着”)不知进取,就像“石头浸在水中”,即使历经无数年劫,永远也不会得到什么成就的。
总之,我们在修学中,对“执着”二字要“一分为二”认真自检:如果是使我们的道业,执滞不前的“着”则不可有;如果是使我们的道业,执持不忘的“着”就不可无了。
四、魔着
【原文】
魔大约有二:一曰天魔,一曰心魔。天魔易知,且置勿论。
心魔者,不必发疯发癫,至于亵尊慢上,无复顾忌,囚首褫(chi)衣,不避讥嫌,而后为魔也。一有所着,如耽财耽色、耽诗耽酒、耽书耽画等,亦魔也。
岂唯此哉,妄意欲“功盖一时、名垂百世”,亦魔也。
岂惟此哉,即修种种诸善法门,妄意希望成佛,亦魔也。
岂惟是哉,即如上所说诸魔,皆悉无之,而曰:“我今独免于魔”。亦魔也。
微矣哉!魔事之难察也!
——《竹窗二笔》第23篇
【白话文】
魔,大约可分为二种。一是天魔,二是心魔。对于天魔,比较容易知道,且置之勿论。
至于心魔,不必是发疯、发癫,甚至于亵渎圣贤、慢待尊长而无所顾忌;也不如蓬头垢面、赤身裸体,甚至于不避讥嫌的那种程度,才叫做着魔。只要一有所着,如耽着于财、色,耽着于诗、酒,耽着于书、画等等,都可以说着魔。
还不止于此,如有意欲“功盖一时,名垂百世”的妄念,也是魔。
还不止于此,如在修种种诸善法门时,而心中总是妄想成佛,其实这也是着魔。
还不至于此,即使没有如上所说的种种魔障,而竟得意地说:“我今独免于魔!”如有这种自庆想法的,也同样是魔。
多么的微细!可知着魔的事是很难以觉察的啊!
五、人患各执所见
【原文】
析理不得不严为辨别,入道不得不务有专门。然而执己为是,概他为非,又不可也。此在昔已然,于今尤胜。
执一家者,则天台而外无一人可其意;而执简便者,又复诋天台为支离穿凿,非佛本旨。
执理性者,则呵念佛为着相;而执净业者,又复但见不念佛人目之曰外道。
乃至执“方山”者,病“清凉”分裂全经。执持咒者,疑显教出后人口。······如斯之类,种种未易悉数。矛盾水火,互相角立;坚壁固守,牢不可转。吾深概矣!
奉劝诸仁者,曷若各舍其执、各虛其心,且自研穷至理,以悟为则;大悟之后,徐而议之未晚也。
——《竹窗二笔》第139篇
【白话文】
在分析事理时,要严加辨别;在入道用功时,又必须专修一门。但在见解上,切不可以固执,认为自己什么都对,而他人什么都错。这类现象过去已有,而现在看来就更加厉害了。
如执“天台”一家的人,除了“天台宗”之外,似乎没有一人的著述能和他的意;而执“简便”的人,则又反过来诋毁“天台宗”支离(散乱、无条理)、穿凿(牵强附会以求相通),认为它不是佛的本旨。
又如执“理性”的人,则呵斥念佛人为着相;而执“净业”的,则又反过来把凡是不念佛的人,都看成是外道。
乃至有人执“方山”(唐·李通玄,山西方山人)的《华严经纶》,而不满清凉国师(唐·僧人,即澄观)的《华严疏钞》,认为它分裂全经。
还有执“持咒”的人,怀疑显教的经文出自后人之口。如此等等所有出现的现象,不胜枚举。他们之间互相矛盾的抵触,就好像水火的互不相容,并各自坚壁固守,互不相让,甚至牢不可转。我深为概叹!
因此,我奉劝诸位仁者,何不各人先都舍弃自己的执见,虚心修学,穷究至理,以“悟”为准则。等到大悟之后,大家再慢慢讨论交流,为时还未晚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