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以苦为乐
【原文】
厕虫之在厕也,自犬羊视之不胜其苦;而厕虫不知苦,方以为乐也。
犬羊之在地也,自人视之不胜其苦;而犬羊不知苦,方以为乐也。
人之在世也,自天视之不胜其苦,而人不知苦,方以为乐也。
推而极之,天之苦、乐亦犹是也。
知此而求生净土,万牛莫挽矣。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44篇
【白话文】
从狗、羊的眼光来看厕内的厕虫,真是太苦了;但厕虫却不知其苦,还以为是乐呢。
再从人的眼光来看狗、羊在地上爬滚,也真是太苦了;但狗、羊也不自知其苦,还以为是乐呢。
要是从天人来看我们人在这个世上生活得也是不胜其苦,但人却不知苦,还以为是乐呢。
倘若能明白这一道理,(而能知苦思断集,厌离自身依报的话),那么求生净土的愿望,即使万条牛也无法挽他再回来。
二、汤厄(一)
【原文】
辛丑孟春十日,予随例入浴,失足沸汤中,从踵及股,既而调治乖方,逾两月而后愈,虽备历诸苦,而于苦中照见平日过咎,生大惭愧,发菩提心。盖平日四大无恙,行坐随意、眠起随意、饮食随意、谈笑随意,不知其为人天大福也。
安享此福,无复思念六道众生。且我此一饷安乐时,地狱众生,挫烧舂磨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。
饿鬼众生,饮铜食血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。
畜生众生,衔铁负鞍、刀割鼎烹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。
纵得为人,而饥寒逼迫者、服役疲劳者、疾病缠绵者、眷属分离者、刑罚责治者、牢狱监禁者、征输困乏者、水溺火烧而死者、蛇螫虎啮而死者、含冤负枉而死者,其苦也不知几许。而我弗知也。
自今以后,得一饷安乐,即当思念六道苦恼众生,摄心正意,愿早成道果,普济含识,俾齐生净土,得不退转,刹那自肆,何以上报佛恩,而下酬檀信也。励之哉!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80篇
【白话文】
在辛丑(1601)正月初十那天,我随寺例到浴堂洗浴,不慎失足跌入“沸汤也”中,从脚跟到大腿都被烫伤,后经乖方的调治,经两月余才痊愈。
这次汤厄虽历尽种种痛苦,但也可借此机缘,在痛苦中反省自己,才觉察到我平日所犯的过失不少,因此生大惭愧,发菩提心。
想起在平日身体健康时,要走就走,要坐就坐,想睡就睡,想起就起,饮食随意,谈笑随意,却从来不知道这就是人天中的大福报啊!而在平日我安享着这份福报的同时,又何曾想到六道众生的苦难?!
就拿我当前享受着一会儿安乐的时刻里:——
就有正在受刀挫、火烧、臼舂、碾磨等酷刑的地狱众生,不知要经历多少痛苦!
又有正在渴饮铜汁、饥食血污等饿鬼众生,不知要经历多少痛苦!
还有如牛马之类正在受衔铁负鞍的劳役;如猪羊之类也正在遭刀割、鼎烹之痛的畜生众生,也不知要经历多少痛苦!
就算在世做人,其中也有受到饥寒交逼的,有服役疲劳的,有疾病缠身的,有眷属分离的,有受刑罚惩治的,有被监禁牢狱的,有被横征暴敛受困乏的,有遭水溺火焚而死的,有被蛇螫虎咬而死的,也有含冤负枉而死的等等,在人世间也有说不尽的痛苦,而在平时,我全不曾去思念到他们。
从今以后,每当我在享受到片刻安乐时,就应不忘思念六道苦恼众生;就应摄心正念,愿早成佛果,广度众生,同生净土,得不退转。假如我不这样发心,稍自放纵的话,将怎样能上报佛恩,下酬信施呢?!因此,我要常常这样自勉。
三、轮回根本
【原文】
《圆觉》谓轮回以爱欲为根本。而此爱欲,百计制之,莫可除灭。
盖贲育无所施其勇;良平无所用其智;而离娄、公输无所著其明巧者也。
虽“不净观”正彼对治,而博地凡夫障重染深,只见其净,不见其不净,观法精微,鲜克成就。
然则竟如之何?《经》云:“欲”生于汝“意”,“意”以思想生,今观此“想”复从何生?研之究之,研之不休,究之不已,老鼠入牛角,当必有倒断处。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103篇
【白话文】
《圆觉经》上说:轮回是以爱欲为根本。(换句话说:为什么会有“轮回”呢?轮回的根本原因,就在于有“爱欲”。)那么,又该怎样对待这爱欲呢?可是千方百计来制止它,怎么竟难以把爱欲除灭呢?
就是有孟贲、夏育(战国时的勇士)对它也无法施展他的勇;有张良、陈平(汉高祖刘邦的谋士)对它也无法运用他的智;而离娄(黄帝时人,古之明目者,能视之百步之外、见秋毫之末)、公输(即鲁国的鲁班,我国古代的建筑工匠,曾发明木作工具)对它也无法施展各自的一技之长。
虽可用“不净观”从正面对治它,但博地凡夫因障重染深,却只见到它的净,不见到它的不净;无论观法如何的精微,也极少能有成就的。
那么,对付“爱欲”既如此之难,还有没有好办法呢?佛经说:“欲”生于你的“意”,“意”是从思想而生。如今观这个“想”又是从哪里生起来的?就要去研究它,再研究它,不停地去研究它······直像“老鼠钻牛角尖”那样,终有一天,必将有倒断的时候。
四、六道互具
【原文】
六道之中,复有六道。
且以人言之:有人而天者,诸国王大臣之类是也;有人而人者,诸小臣及平民衣食饶足、处世安然之类是也;有人而修罗者,诸狱吏、屠儿、刽之之类是也;有人而畜生者,诸负重力役、恒受鞭挞之类是也;有人而饿鬼者,诸贫穷乞人,啼饥号寒之类是也;有人而地狱者,诸刑戮剐割之类是也。天等五道亦复如是。
所以然者,昔因持戒修福,今得人身。而所修戒福有上中下,此三种复有三种,······多多无尽。各随其心,感报不一。
《经》云:“一切唯心造”,又观于是尤信。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110篇
【白话文】
在六道的每一道中,其实又各有六道。
且以人道为例来说:如诸国王、大臣之类的,便是人中的天道;如诸小臣和衣食丰足、处世安然的平民一类,便是人中的人道;如诸狱吏、屠儿、刽之手之类的,便是人中的修罗道;如诸负重力役、常受鞭挞的奴隶之类,便是人中的畜生道;如诸贫穷乞丐、常受饥寒交迫之类的,便是人中的饿鬼道;如诸遭受剐割刑戮之类的,便是人中的地狱道了。天等五道也是这样。
为什么在一道之中还有六道呢?这是由于以往因持戒修福而现在得到人身,因每人持戒修福有上、中、下三等,在这三种中又有三种······不同的因因果果多得无穷无尽,于是根据各人心念的不同,所感的果报也各不相同。
《佛经》说:“一切唯心造。”再来对照看人道的现状,就更使我们深信不疑了。
五、人身难得
【原文】
“一失人身,万劫不复。”此语谁不知之。知之而漫不加意,与不知同。
昔须达为佛营室,佛视地上蝼蚁,而谓达言:“此蚁,毗婆尸佛以来,经今七佛,尚在蚁身。”夫一佛出世,历年甚久,矧(shen)曰七乎?释迦而后,过五百余万岁而慈氏下生,名第八佛。未知此蚁脱故身否?纵脱蚁身,未知何日当得人身也!?
今徒见举目世人,比肩相摩,而不知得之之难如是;既得人身,漠然空过,真可痛惜。
予之懈怠空过,不能不深自痛惜,而并以告夫同志者。
——《竹窗二笔》第25篇
【白话文】
有谁不知道:“一失人身,万劫不复”这一句话?可是虽有人知道,却根本不放在心上。这就同不知道一样。
以前,须达多长者(即给孤独长者)在为佛建造精舍时,佛看到地上有许多蝼蛄和蚂蚁,就对须达多说:“这些蚁,自从毗婆尸佛以来,直到现在已经过七佛(即:毗婆尸佛、尸弃佛、毗舍婆佛、拘楼孙佛、拘那含牟尼佛、迦叶佛和释迦牟尼佛)出世,至今它们还是蚁身!”都知道一佛出世,要经很多很多年,何况又要经过七佛之久!在释迦牟尼佛之后,还要过五百多万岁而弥勒佛下生,为第八佛(在贤劫为第五尊佛),也未知这些蚁是否能脱蚁身呢?即使能脱蚁身的话,也未知哪一天能得人身呢?
如今,我们徒然看到有许多摩肩接踵的世人,却不知道得人身是这样的难;既然得到了人身,若漠然空过的话,真可痛惜啊!反思起我自己的懈怠空过,不能不深自痛惜,因此,同时我也要告知同志们共勉!
六、文文山
【原文】
《文山六歌》有“来生业缘在,骨肉当如故”之句,是信有三世矣。特不知宿业因缘之至也,则聚为一家。宿业因缘之毕也,则散为歧路,如鸟宿林,天明而为东西南北鸟矣,安保其如故也。
文山节、义、才学表表百世,而此言乃似“七月七日长生殿”语,则未尝留心内典之故也。惜哉!
——《竹窗三笔》第37篇
【白话文】
《文山六歌》中有:“来生业缘在,骨肉当如故。”之句。从文义来看,文山是相信有“三世”的。但他却不知宿业因缘到了,就能聚为一家;要是宿业因缘已毕,即就分散各走不同的路了。如鸟到晚上共宿一林,可是待到天明,众鸟便各自向东、西、南、北方向飞散了,很难保证它们今晚仍能同宿一林。
文山(指文天祥1236——1283,南宋大臣,文学家)的节、义、才学方面,都可以流芳百世,但这首《六歌》乃象《七月七日长生殿》语(见白居易《长恨歌》“······七月七日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,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作连理枝,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”)这是文山平常未尝留心佛经的缘故。可惜!
七、刚鬣(lie)报
【原文】
僧某素朴实,但愚而自用,凡见称人之善,必微哂(shen),示不足称也。久之反道归俗,与一老媼(ao)俱。
其死也,致梦报媼曰:“吾明日归邻庵矣。”则有送一彘(zhi)放生于庵者。媼知其某也,数往讯视,遂闻于人,远近异其事,观者络绎,媼丑之,转送云栖。
时,云栖放生所窄隘,一山寺愿收养,俄而其徒卖于屠者,杀之田中。
噫!受生于畜矣,又不免于刑戮焉,何至此极也。吾辈所当痛心而镂(lou)骨矣!
——《竹窗三笔》第124篇
【白话文】
僧某,一向朴实,但他愚笨,往往自以为是,不易接受他人意见,凡见有称赞他人为善时,他总是讥笑,表示不值得可赞誉。久后,他就退道还俗,与一老妇生活在一起。
他去世以后,托梦给老妇说:“我明天将回到邻庵来了。”打听下来果真有人送来一头猪放生在庵中。老妇心知这就是某某,便经常去庵探视它。这一消息不经而走,远近都知道这一奇事,来观看这猪的人络绎不绝。
老妇觉得很羞耻,便把它转送到云栖寺来,但云栖寺放生的地方很狭窄,有一山寺听说,愿把它收养下来。不久又被该寺一徒弟卖给了屠户,竟被杀在田中。
唉!既受畜类,又不免受刑戮!怎么竟遭此极端啊?!对这一因果报应,我辈正应当为它深感痛心,并为自己刻骨铭心(以此为鉴)才是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