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好乐
【原文】
人处世各有所好,亦各随所好以度日而终老,但清浊不同耳。至浊者好财,其次好色,其次好饮;稍清,则或好古玩,或好琴棋,或好山水,或好吟咏;又进之,则好读书,开卷有益,诸好之中,读书为胜矣。然此犹世间法。
又进之,则好读内典;又进之,则好净其心。好至于净其心,而世出世间之好最胜矣。渐入佳境,如食蔗喻。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28篇
【白话文】
人生在世间,各有各的爱好,也同样各随自己的所爱好度日,直到终老为止。但爱好则有清浊的不同。
至于浊的爱好,如爱好财,其次爱好色,在其次就是爱好饮酒了。
至于稍清的爱好,如爱好古玩,或爱好琴棋,或爱好山水,或爱好吟咏诗词之类。再进一步,就是爱好读书,因为“开卷有益”。所以在种种爱好之中,要数读书最为高尚了,然而这还是世间法。
若再进一步,就是爱好读佛经,更进一步就是爱好“自净其意”。直到爱好“净其心”时,便是世间、出世间最殊胜的爱好了。于是,由“净其心”渐渐进入佳境,正是吃甘蔗那样尝到了甜头。
二、憎 爱
【原文】
语云:“爱其人及其屋上之乌。”言爱之极其至也。忽缘变而情迁,转爱为憎,憎而又憎,向之爱安在哉?转憎为爱,亦复如是。
是故爱不必喜,憎不必怒。梦事空花,本非实故。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35篇
【白话文】
谚语说:“爱其人及屋上之乌。”这是形容“爱”到极顶了。
(可是“爱”是无常的,)忽然由于因缘的变化,而情爱也会随着变迁,“爱”转变为憎恨,甚至恨之又恨,往日的所谓“爱”究竟在哪里呢?从憎恨转变为爱,也同样如此。
因此,当“爱”时不必高兴,当“憎恨”时也不必发怒。因为“爱”和“憎”就像梦中事,空中花一般,本来是不真实的啊!
三、汤厄(三)
【原文】
予平日论到病中做工夫处,亦知毕陵伽婆蹉所谓纯觉遗身矣;亦知马大师所谓有不病者矣;亦知永嘉所谓纵遇风刀常坦坦,假饶毒药也闲闲矣;亦知肇公所谓四大本空,五蕴非有矣。
及乎足入沸汤,从头简点,痛觉在身,谁是遗身者?我今受病,谁是不病者?锋刀毒药切于肌肤,谁是坦坦闲闲者?四大五蕴实为吾身,实为吾累,谁是本空非有者?乃知平日干慧不济事,若无定力,甘伏死门,彼口头三昧,只自满耳。
噫!可不免欤!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82篇
【白话文】
我平日在谈论病中如何做功夫时(可说是头头是道):
知道毕陵伽婆蹉尊者(佛弟子)在愣严会上,以“在路中毒刺伤足,举身疼痛”为例,自述所谓真纯妄绝、身心忽空的“纯觉遗身”的证道境界;也知道唐代高僧马祖—道一禅师(709——788)所谓“有不病者”的超脱工夫;也知道学习唐代高僧永嘉—玄觉禅师(665——713)的所谓“纵遇风刀常坦坦,假饶毒药也闲闲”的不动工夫;也知道学习僧肇(鸠摩罗什门下四哲之一)法师(384——414)的所谓“四大本空,五蕴非有”的无我工夫。
可是在这次“汤厄”之报后,再拿以上几位尊者所说的各种方法来勘验一下:
一、痛觉明明在我身上,又谁是遗身者呢?
二、现在我明明在受病痛,又谁是不病者呢?
三、明明切于我肌肤上的剧痛,象锋刀、毒药一样难受,又谁是坦坦、闲闲者呢?
四、此时,四大、五蕴实实在在是我的身体,而这身体又实实在在是我受累的根源,谁是“本空、非有”呢?
从此,我才真正认识到平时只有一点“干慧”(按《大乘义章》:“虽有智慧,未得定水,故云干慧;又此事观,未得理水,故名干慧。”)而无真实受用,一碰到“汤厄”都无济于事了。若没有定力,只能向“死神”屈服了。那种所谓“口头三昧”,只能是自欺欺人罢了。
唉!通过这次“汤厄”之灾,我才深有体会,怎可不常自勉啊!
四、闻谤
【原文】
经言:“人之谤我也,出初一字时,后字未生;出后一字时,出字已灭,是乃风气鼓动,全无真实。若因此发嗔,则鹊噪、鸭鸣皆应发嗔矣”其说甚妙。
而或谓设彼作为谤书,则一览之下,字字具足,又永存不灭,将何法以破之?
独不思白者是纸,黑者是墨,何者是谤?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86篇
【白话文】
佛经说:“有人来毁谤我时,当他发出第一字音,后字音还未出;当发出后一字音,前一字音已息灭了。其实所谓谤言,完全是一种声波的震动而已,一点没有真实性。如果我听了因此而发嗔恨心,那么听到鹊噪声,也都应发嗔恨心了。”这一解说极妙。
或者又有人提出:如果那人不用口谤,而是写成谤书,该怎么办?因为在那谤书中,字字具足,一览无余,又永存不灭,这该用何法来破解呢?
你独独不想到“谤书”是什么?白的是纸,黑的是墨,哪里是谤?况且一字一字都是从“篇韵”(指首尾完整的诗文,也可引申为“字典”。)凑合而成百千万亿份谤书,无时不现在你的面前。为此,你对受谤这件事何必太认真地去自我烦恼呢?
尽管如此去理解,那还是“对治法门”,未能究竟。若进一步知得“我空”之理时,谁是受谤者呢?
五、行 脚
【原文】
予单丁行脚时,忍饥渴,冲寒暑,备历诸苦。今幸得把茆盖头。虽不识修行,而识惭愧。
云水乍到,供事唯勤;己身受用,不敢过份。盖为曾为浪子偏怜客。穷汉起家,惜土如金也。
今乍入缁门,便住现成庵院,事事如意,喻似富家儿。不谙民间疾苦,纵才智兼人,无赖参访,而闭门自大,习成我慢,增长无明,亦所得失多矣!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93篇
【白话文】
我单独一人行脚时,一路上忍饥渴、冒寒暑,历尽众苦的磨炼。如今幸得一个落脚地。我虽不懂得修行,但也知道惭愧。
行脚刚歇下来,即受到殷勤的款待。所以我对自身的受用方面,也不敢有丝毫奢求。兴起“曾为浪子偏怜客”之感,正如穷汉起家,惜土如金。
如今有人刚入缁门(即刚出俗家),便住在现成庵院,事事称心如意,就好像富家子弟一样。不熟悉民间疾苦,纵然才智双全,不必有赖于参访,但若闭门自大,养成了我慢的习性,增长无明的话,所损失一定也是不少的!
六、花 香
【原文】
庭中百合花开,昼虽有香,淡如也。入夜而香始烈。
夫鼻非钝于昼而利于夜也,白日喧动,诸境纷杂,目视焉,耳听焉,鼻之力为耳目所分而不得专也。
“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”,信夫!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108篇
【白话文】
在庭院中,有开放着的百合花,白天里正散发着淡淡的花香,可是一到夜晚,这种花香便开始浓郁了。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?
这并不是日间的嗅觉钝,而夜间的嗅觉利,而是因为在白天有种种纷杂的环境和喧动的声音,鼻所闻到的香却被眼所见到的色、耳所听到的声音干扰而分散了不能专一的缘故。只有心清净了,才能闻到妙香。
所以“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”这一古训,真实可信啊!
七、山 色
【原文】
近观山色,苍然有青焉,如蓝也。远观山色,郁然其翠焉,如蓝之成靛也。山之色果变乎?山色如故,而目力有长短也。
自近而渐远焉,青易为翠;自远而渐近焉,翠易为青。是则青以缘会而青;翠以缘会而翠。非唯翠之为幻,而青亦幻也,盖万法皆如是矣!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第124篇
【白话文】
在山间行走时,常会遇到这种情境:
从近处看山色,只见浓密的深青色,好像是蓝色;但从远处看山色,只见葱茏的翠绿色,又好像是蓝紫色。难道山色真的在变化着吗?并非!山色未变,而是我们的目力有长短的缘故。
从近渐远,青色变为翠色;再从远渐近,翠色又变成青色的现象,其实青和翠,都是在各种缘会条件下,才成为青色或翠色的。(因为是因缘所生),所以不但翠色是虚幻,就是青色也是虚幻的,世间的万事万物其实都是这样的啊!
八、毒蛇喻
【原文】
昔佛行田间,见遗槖(tuo)在地,指之曰:“毒蛇!毒蛇!”言已径去。
有耕夫荷锄往击之,则遗槖也。持而归,得金数镒,大喜过望,俄而闻于王,责令输官,以为献少匿多。楚掠备至,徵索无已,并其恒产俱尽。
他日遇佛,泣曰:“瞿昙诳我!瞿昙误我!”佛言:“向汝道毒蛇,是毒蛇否?”
嗟乎!今之螫于毒蛇者众矣,螫而无悔,而复受其螫者亦众矣,岂独一耕夫哉?
——《竹窗随笔》134篇
【白话文】
从前,佛在田间走,见到有一个遗落在地上的钱袋,佛指着这钱袋说“毒蛇!毒蛇!”说了以后便离去了。
这时,正好有一农民(听到佛在说毒蛇,毒蛇),他就好奇地用锄头对着那个遗落在地上的东西敲了几下,原来是一个钱袋,便拿了回去,从中得到了金子约数十两左右,(镒,古代的重量单位,每镒二十两,或二十四两。)真是出乎意料的高兴。
不久,这一消息给国王听到了,便责令农民把全部金子上缴官府,但国王认为农民隐瞒真相,以多献少,于是对农民用尽刑打,定要他全部交出为止,最后把他原有的家产也统统没收。
过了几天,又遇到佛,哭诉说“瞿昙!(梵文Gautama旧译“瞿昙”,新译“乔达摩”,是释氏种族之姓。这里称呼释迦牟尼佛)你欺诳我!瞿昙!你耽误我!” 佛回答说:“那次我对你说是毒蛇,是毒蛇吗?”
可惜啊!如今被毒蛇所害的人实在太多了;还有被毒害过一次,不但没有悔悟,更又重复受它毒害的人也是太多了。难道仅仅这一农民吗?
九、耳根圆通
【原文】
《愣严》择选“圆通”,独取耳根。然世尊为一期化导之主,而以见明星悟;饮光为万代传灯之祖,而以见拈花悟,皆属眼根何也?
此有二义:一者随众生义,“此方真教体,清净在音闻”故;二者遣着义,众生处处着,闻圆通独尚耳根,便谓馀根不能入道故。
是故豪杰之士,根根圆通;如大福德人,执石成宝。善读《愣严》者祥之。
——《竹窗二笔》第8篇
【白话文】
一般人都认为《楞严经》择选圆通,独取耳根。可是,世尊为一期化导之主,他是从“见”明星而悟的;迦叶尊者为万代传灯之祖,他也是从“见”到世尊“拈花”而悟的。但这二例都属眼根,(不属耳根),这又是为什么呢?
我以为至少有二层意义:一是随众生义:“此方真教体,清净在音闻。”是为了随顺此方众生而谈耳根圆通的。二是遣着义:是因为众生处处执着,若听说圆通独尚耳根的话,有人便要误为其余诸根不能入道,为了遣执,便示现说了眼根也能圆通的例子。
其实,凡是有识之士,根根都能圆通,譬如大福德人,他即使拿了石头也会成宝一样。希望善读《楞严经》的人,能深切周详领会其中的妙义。
十、金色身
【原文】
赞佛身曰金色,盖取其仿佛近似,非真若人世之所谓“金”也。
天金、天银、与世金、世银,例美玉之于碔砆胜劣自判。
盖天金尚未足以拟佛,况世金耶?其精粹微妙、光莹明彻,自非凡眼所睹。然不可不知。
如今之土木成像,而饰之以金箔,果以为佛之色相亦只如是,则失之矣!
——《竹窗二笔》第48篇
【白话文】
我们常赞佛身说是金色,其实那是取“金色”的仿佛和近似而已,佛身的金色并非真象人间所谓的“金”。
天金、天银与世上的金、银,正象美玉与碔砆(似玉的美石)相比,哪胜?哪劣?我们一看便能自明。
天金尚且不足以比拟佛身的金色,更何况我们的世金!
佛身的金色,可说是精粹微妙、光莹明彻极了,自非凡夫的肉眼所可见得到的。但是我们也不可不知。
如今用土木塑成的佛像,再用金箔来严饰之,若有人以为佛的色相也只不过是这样的话,那就大错了。
十一、悯 下
【原文】
《周氏纪言》载:唐一庵先生与众友夜话,将入寝,问此时还有事当料理否?众曰:“无。”一庵谓:“今天盛寒,吾辈饮酒乐甚,诸从人尚未有寝所。”众谢不及,所以然者,以此时惟欠伸思睡而已,而一庵独体悉于众情之所弗察,真仁人之言,佛菩萨之慈悲也。
因思出家儿今日在僧堂中,百事不干怀,十指不点水。其入寝,亦念诸行人有未遑安处者乎?亦念诸行人之劳役不宁者何所为而然乎?则以众僧之办道也。
古人有言:“道业不成争消得。”可不为寒心哉!
——《竹窗二笔》第126篇
【白话文】
据《周氏纪言》载:有一天,唐一庵先生和众友人夜话,即将准备入寝时,一庵问大众:“此时还有事料理(安排)没有?”大众齐说:“没有!”一庵提醒说:“今夜十分寒冷,刚才我们都饮了酒,很欢乐。可是还有你们带来的随从,他们还没有住的地方。”于是引起众友来不及的称谢。而独有一庵体悉于众情所忽视的这一件事。真是仁人的话、佛菩萨的慈悲胸怀!
因读了此文,我便联想到出家人,今日在僧堂中,大家过着“百事不过问,十指不沾水”的生活。每当入寝的时候,是否也想到诸行人寝息还有不曾安置好的吗?是否也想到诸行人中在劳役时的不舒服,是什么原因造成的?这才是众僧办道所要关注的地方。
古人有句话说:“道业不成争消得。”意思是如果道业没有成就,怎么消受信施呢?能不为之寒心哪!